作者:藍歌
原創(chuàng)作品,且看且珍惜
是枝裕和在接受采訪時曾說 “好電影,就是會讓人看完之后,長久不能忘懷的,會真切的對你的人生造成一點點改變的電影。
很多年前,日本知名導演小津安二郎也曾說過類似的話: “電影的好壞,是以余味定輸贏。”
值得慶幸的是,他們是這么說,也是這么做的,不管是小津安二郎還是是枝裕和,他們最擅長的是用波瀾不驚的藝術鏡頭,向我們鋪展了日本社會的世態(tài)人情。
正如2011年上映的電影《奇跡》,這是一部日本為了紀念九州新干線開通的專題電影,幸好是是枝裕和拍了,才能讓我們看到了商業(yè)片之下流動的人文情懷。
很多人在影片中看到了感動與溫暖,誠然影片的風格頗為治愈,但不過是冰山一角罷了。
在波瀾不驚的表層下,其實蘊藏了三個宏觀內(nèi)容:父與子的家庭觀念沖突、日本社會文化更迭變遷、呼吁日本家庭式微父權的回歸。
一次有夢想的出走,一場父與子的和解
電影主角是兩兄弟,爸媽離婚后,哥哥航一和媽媽生活在鹿兒島,弟弟龍之介和爸爸在福岡生活。
鹿兒島有座活火山,整個城市的上空常年彌漫著煙灰,如同哥哥航一腦海里揮之不去的陰翳。
在航一心里,他始終不能接受父母分開的事實,他甚至希望鹿兒島的活火山爆發(fā),這樣他就可以和媽媽搬離這里,從而前往福岡和爸爸弟弟生活在一起。
一家四口團聚,是航一最大的人生夢想。
對于年幼的航一來說,父親徹底的缺位,造成了他敏感且自卑的性格,有次老師上課要求調(diào)查父親職業(yè),這時有同學說 航一沒有爸爸。
航一怯生生地站起來,緩慢地解釋到:“我有,但我們現(xiàn)在不住一起。”
同學一句“航一沒有爸爸”,讓他想要一家四口團聚的夢想更強烈了。
那天晚上,航一做了一個夢,他夢見全家人一起在太陽塔公園聚餐,正在其樂融融之時,兩個拆遷工打破了這份美好,航一上前阻止,但是爸媽和弟弟卻無動于衷。
在日本文化中,太陽塔是一種象征:如果找不到爸爸媽媽,就在太陽塔等著。
如今這座太陽塔被無情摧毀,航一想要家庭團聚的夢是否會實現(xiàn)呢?
然而,相比于哥哥航一對完整家庭的迫切渴望,弟弟龍之介是個樂天派,他不會嫌棄整日沉迷音樂的爸爸,也不苛求父母能重新在一起,看似沒心沒肺,實則他心里跟明鏡似的:爸媽再也不可能和好了。
航一在上實驗課時,聽到同學說:從鹿兒島開出的櫻花號和從博多開出燕子號時速都是260公里,當北上南下的兩輛子彈列車相遇,高速掠過時會產(chǎn)生超能量,若此刻許下心愿,奇跡便會發(fā)生。
單純的航一相信了,于是他開始計劃前往兩車交匯的熊本縣,許愿鹿兒島活火山爆發(fā),讓他有理由搬離鹿兒島,實現(xiàn)家庭團聚之夢。
他做了周密的準備,畫了一幅火山爆發(fā)的圖,時刻祈禱著,仔細研究行車路線,叫上外公協(xié)助逃學,一切都是那么順利,兩兄弟帶上相約小伙伴一起前往匯合點。
在看到兩車交匯的那一刻,所有的小伙伴都許下了自己想要實現(xiàn)的愿望,唯獨哥哥航一沉默了,他忽然想到如果許愿火山爆發(fā)了,生機勃勃的鹿兒島會瞬間黯然失色,他再也不能平平安安上學,外婆再也不能開開心心跳草裙舞,無數(shù)家庭會因此支離破碎…..
那一刻,航一頓悟了:和自己家庭團聚的愿望相比,世界的安寧更為重要。
他爬山涉水來到這里想要實現(xiàn)的愿望,就這樣放棄了。
他對弟弟說:“比起家人,我還是選擇了世界。”
他放棄汲汲追尋的夢想,同時也接納了父親的不負責任,以及認同了父親的生活方式和家庭觀念。
飛掠而過的列車,隱喻著時間的流逝,也暗示了他們一家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電影名叫《奇跡》,雖然并沒有奇跡發(fā)生,但在最后哥哥航一完成了“超我”的建構,無疑也是一種奇跡。
一家四口團聚的愿望沒有實現(xiàn),可接納破碎的現(xiàn)實,未必不是一種成長。
這場出走,航一完成了與父親的和解,自己也得到了成長。
用波瀾不驚的鏡頭,揭露日本社會文化的變遷
如果電影只是單純表達兄弟兩為家庭團聚所做的努力未免有些膚淺,是枝裕和的厲害之處就在于敘事從來不甚宏大,格局卻是深不可測。
航一外公年輕時是個有名氣的糕點師,老友們聚會時感嘆日本小吃輕羹的衰落,提議讓航一外公重新出重新出山制作輕羹。
后來,外公制作的輕羹出爐了,航一嘗了一下,表情略微失望,輕羹味道顯然不是很討喜。
為了迎合市場需求,老友們提議老友們提議以櫻花為主題,將輕羹做成粉紅色,但外公拒絕了。
在外公內(nèi)心深處,他眷戀的以及認可是白色的輕羹,如果換了花樣,那是對田道間神大不敬。
這個年逾60的老人,骨子里有對日本傳統(tǒng)小吃文化的敬仰,對于他來說,輕羹是一種傳承的手藝,是一代文化的象征。
與其變著花樣讓它在社會更迭中活起來,不如留在最美好的回憶里,有些東西,歲月帶不走。
這個細節(jié)頗為出彩,盡管是宣傳片,可導演卻另辟蹊徑通過著眼于傳統(tǒng)文化在社會更迭的落寞,凸顯新干線的先進之處,比起平鋪直敘,這樣的反差更具深層面思考。
然而,時代發(fā)展帶來的沖擊除了傳統(tǒng)文化的流逝,還引發(fā)了日本空巢老人問題。
7個孩子在熊本縣過夜的那一晚,遇見了一對夫妻,常年獨居于此的夫妻兩看到一群孩子的到來,瞬間逐笑顏開。
夫妻兩給他們做好吃的,給他們穿好穿的,最為動人的那一幕是老婆婆給小女孩梳頭,這個畫面像極了祖孫兩。
最后夫妻兩還親自開車送孩子們前往觀測點,就在許愿前,小女孩問:“你們要是有什么愿望,我可以幫你們許。”
老奶奶說:“昨晚,我們許的愿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
對于空巢老人來說,能和孩子享受一次天倫之樂,就是人生最大的愿望。
雖然電影里描述空巢老人的畫面不多,卻足以表達了是枝裕和對日本老齡化問題的牽絆與憂戚。
這或許就是《奇跡》想要給觀眾傳達的深層意思。
正如是枝裕和所說的:“作品不是為了表達自身內(nèi)在的想法,而是為了反映和記錄當我們與外部世界的豐饒或幽微復雜的人性相遇時,產(chǎn)生的那份驚奇。”
驚奇的是,這不是一部普通的兒童逐夢片,而是糅合了無數(shù)日本社會的人情世態(tài)。
設立廢柴父親形象,呼吁逐漸式微父權的回歸
先前一直想不太明白,為何是枝裕和鏡頭下的父親都是廢柴形象。
從《無人知曉》里四個始亂終棄的父親,再到《比海更深》中年頹喪的父親良多,再到《奇跡》里一心想要實現(xiàn)音樂夢無心顧及家庭生活的父親木南健次。
起初看時,總覺得這樣的人設未免有些喪,可是在我看了是枝裕和一部又一部的電影后才發(fā)現(xiàn),設定這些無用父親形象,實則是一種呼喚,是枝裕和嘗試用鏡頭呼喚日本逐漸式微父權的回歸。
如果對日本文化略有關注,不難發(fā)現(xiàn)日本家庭父位缺失情況極為嚴重,明治維新時代后,日本社會逐步發(fā)展,為了提高家庭收入,大多數(shù)父親選擇外出打工,母親則成為家庭生活的頂梁柱,由此日本逐漸形成“無父社會”。
而父權失墜帶來最明顯的社會問題即日本離婚率急劇上升,近20年,日本70%的離婚是由女性提出,日本家庭關系進入動蕩不安的時期。
電影《奇跡》中,父親木南健次顯然是一個不合格的父親,他在有兩兒子后,仍不切實際地追求音樂夢,把家庭生活重擔丟給了孩子的媽媽。
無奈之下,妻子只能選擇離婚,家庭破碎帶來的深遠影響,不僅僅是孩子對家庭復位的渴望,更是直接削弱了父親教化、引導孩子的權威力量。
一個家庭的穩(wěn)定,離不開父母健康的關系,任何一方失墜,都會造成家庭的破碎,是枝裕和在電影里塑造廢柴父親的形象,無疑是為了呼吁父權的回歸,喚醒父性的力量。
我們不得不承認,是枝裕和的電影鏡頭敘事平常,卻暗藏著豐富的社會內(nèi)容,他將日本飲食文化,生活美學,家庭解構與整合,與原生家庭和解、日本社會問題等一一呈現(xiàn)出來。
無需嘩眾取寵,卻早已深入人心。
正如他在文集《有如走路的速度》一書中說道:
“我不喜歡主人公克服弱點,守護家人并拯救世界這樣的情節(jié),更想描述沒有英雄,只有平凡人生活的,有點骯臟的世界忽然變得美好的瞬間。”
的確如此,每次看完電影之后,都能從平凡細碎的情節(jié)里咂摸出現(xiàn)實生活之味,仿佛他早就鉆進了我們的生活,將其呈現(xiàn)于熒幕上。
小津安二郎的沉郁冷峻固然直透靈魂,北野武的辛辣暴力給人以感官的沖擊,而是枝裕和的溫情與美好,總能讓我們在暗淡的歲月里尋得一絲光亮。
基于平凡,現(xiàn)而不凡,四兩撥千斤的技藝,是枝裕和用得如火純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