號稱「眼睛會說話的明星」很多,梁朝偉是其中演員的代表。那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可以是《悲情城市》中,溫雅的林文清無言傾吐的窗口;也可以是《東邪西毒》中,失明的武士尋回桃花的希望。無論是極依賴「眼技」的角色,還是眼睛失能,不具功能的盲客,都能讓人從他的抬眼皺眉間,品味出故事。
在去年上映的漫威電影《尚氣與十環(huán)傳奇》中,梁朝偉難得飾演反派,這個角色同時也是英雄主角的親生父親。父子再次相遇,他總是帶著令人如沐春風(fēng)的微笑,全然不失得體地應(yīng)對,你很難想像這是本出劇的大boss。他沒有炫麗奪目的裝備加身,也沒有異于常理的外型懾人,那股由內(nèi)外顯得絕對自負使之不怒自威。在電影中,梁朝偉飾演一位失格的父親,但電影外的他卻是那個家庭失和的單親兒童。梁朝偉在后來的許多采訪中,談到父母離異對他造成極大的影響。兒時的他是活潑調(diào)皮的,父母常須到學(xué)校向老師報到。直到父親離家后,他開始變得沉默孤僻,不愿與別人多談家里的事情。加上在1960年代的香港,學(xué)校里面少見有單親家庭,所以他只好把自己層層隱藏起來,才不顯得那么「特異獨行」。而后他開始在阿姨的店里送貨,在報社、電器行打工,加之他的個性內(nèi)向安靜,這一切看似與需要大鳴大放的星途截然不同。那么,是什么使他走上這條「不歸路」的呢?
原本對表演毫無概念的梁朝偉,1981年在好友周星馳的鼓勵之下,一同報考TVB的演員訓(xùn)練班。戲劇性的事情就這樣發(fā)生了──對演藝事業(yè)滿腔熱血的人落榜,而中途入坑的人卻雀屏中選。是的,那一年的考試彷彿是上天替梁朝偉開啟了天命的通道,讓他從此踏進這個一輩子埋身的領(lǐng)域。(至于落榜的周星馳,后來進入同期的夜訓(xùn)班,并在學(xué)期間開始出演電視劇做臨時演員。雖然命運安排兩人在同行的道路上出現(xiàn)小插曲,但熱愛表演的人終歸還是找得到屬于自己的一片天。)隔年畢業(yè)后,梁朝偉成為TVB電視臺的演員,首部正式演出電視劇《香城浪子》,接著出演《鹿鼎記》韋小寶、《新扎師兄》張偉杰等角色,讓他聲名大噪。觀察這一時期的表演,梁朝偉扎實地將訓(xùn)練班所學(xué)融會在里頭,雖能看見一些表演痕跡,但足見一位演員的潛力與努力。這一時期的他也開始接演電影,憑借著經(jīng)驗的累積,以及逐漸在表演中找到樂趣,讓他成就1989年《悲情城市》中,木訥寡言卻令人難以忘懷的林文清。么子文清個性低調(diào),又是一位聾啞人士,時常淹沒在人聲鼎沸的大家族中。曾有節(jié)目主持人提起,當梁朝偉的母親看見他在《悲情城市》的表演時,忍不住流下眼淚。梁朝偉回說:「她總會看到一些真正的我,可能會勾起她記憶里面,對我曾經(jīng)的印象。」或許梁母望見的是那個面對破碎家庭,卻無能為力,沒有任何話語權(quán)的兒子。而我們觀看這個角色,不聞他的聲囂、不見他的形色,卻能聽見他心底的嘆息,以及「被禁言」的無可奈何。盡管在我們看來,梁朝偉已幾乎不動聲色地隱身在「林文清」的軀殼中,但他本人還是覺得有太多表演痕跡在里頭,相比其他素人演員的自然流露,自己那些受過訓(xùn)練的技藝顯得格外突兀。「每個人都看得到我,但是我覺得沒有融入那個戲里面。」這是他回望《悲情城市》時對自己的評價。從這段話中,我們也能了解到作為專業(yè)演員的他,比起孜孜矻矻于技巧,更在意入戲的程度。
然而,影帝也會遇到演戲瓶頸。在這段期間,梁朝偉雖然持續(xù)接演電影,卻苦于無法突破以往戲路,因而一度對表演失去熱情。直到遇見了王家衛(wèi)。梁朝偉認為,是王家衛(wèi)讓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還有無限的可能性。雖然兩人直至今日可謂合作無間,但在一開始時,梁朝偉的表演卻被導(dǎo)演一再喊卡,讓他不禁質(zhì)疑自己過往累積的經(jīng)驗,而飽受挫折感。在導(dǎo)演不斷中斷、重來的過程中,梁朝偉「演技」中技巧的部分一點點被消磨、解構(gòu),使之重新融塑于演繹中。這個過程并非三言兩語就能輕易完成,而是需要反覆碰撞自己,再鍥而不舍地重新拾回碎片,拼貼出添上新鮮、卻又熟悉的樣子。1990年,梁朝偉出演人生中第一部王家衛(wèi)執(zhí)導(dǎo)電影《阿飛正傳》,在結(jié)尾不到三分鐘的鏡頭內(nèi),沒有贅述的肢體語言,也沒有令人無所適從的情緒煽動,純粹是透過一連串「出門前」的準備,帶出一位阿飛的風(fēng)格態(tài)度。觀眾們在驚喜之余,又赫然發(fā)現(xiàn)那雙成名甚早的「電眼」已不再只是演技的憑據(jù),而是角色急于沖破演員媒介,渴望呼之欲出的出口。作為一位專業(yè)演員總想著如何將自我形象隱身,讓角色活躍。更需要將身上的明星光環(huán)隱去,只留白給角色說話。從演以來,梁朝偉始終思量如何將角色的特點放大,將自己盡量淡出,這點我們不難從其作品中覺察。所謂「演員」代表的是技巧與經(jīng)驗的擁有,而「角色」則是掌握入戲的關(guān)鍵。早期的他,透過技巧與經(jīng)驗的堆壘將角色推到銀幕前,也因此在詮釋的同時,附加了雕琢的痕跡。輾轉(zhuǎn)到了王家衛(wèi)的電影中,他漸漸懂得拿捏演員與角色之間的份量,也逐漸開放心胸,勇于相信角色的意志。
梁朝偉在王家衛(wèi)的作品里越走越遠,因而也越走越長,自此開啟他表演生涯的加冕之路。也或許因為王家衛(wèi)的電影總是讓人等待,才能由時間去展開演員與角色的雙向互動。在《春光乍泄》里,梁朝偉所飾演的黎耀輝壓抑苦悶,對比張國榮的何寶榮是那么地張揚閃動。演員與角色一齊被桎梏于家鄉(xiāng)的另一端,漫長而暈黃,兩者同時交會于「梁朝偉」這個肉體里,牽合出的形貌不再只是其中一方的投影,而是能折射出無窮向量的多面鏡。正因如此,當周慕云從《阿飛正傳》奪胎而出,降身于《花樣年華》中點石成金,進而反芻出《2046》的靈魂,觀眾同梁朝偉在這個角色骨血里流連了10年之久,自然昇華出一種「你泥中有我」的重塑情懷。在周慕云與蘇麗珍角色互換的游戲間,一問一答的詰問辯證中,就像演員與角色間迷離的分界:演員自以為能游刃有余隨意穿梭在虛實間,以造物者之姿建立秩序,而其實當故事步上軌道時,早就注定會因為角色的活躍而迷途。我們在這之間看著梁朝偉將自己完全融入角色之中,角色成就本身,也成為演員表達的出口。離開王家衛(wèi)的電影宇宙,梁朝偉穿梭在其他黑匣子中演繹不同人生。在浪漫童話《偷偷愛你》中溫柔深情的阿Wing、《無間道》里看似隨性放蕩其實隱密煎熬的陳永仁,還有穿越三國《赤壁》運籌帷幄的風(fēng)流人物周瑜。而細數(shù)他的電影作品,尺度最大、對生心理都是極大挑戰(zhàn)的入戲,莫屬于李安執(zhí)導(dǎo)的《色戒》。
陰沉神秘、讓人捉摸不透心緒的易先生,帶給觀眾的是一種不寒而栗的危險氣息。雖然同梁朝偉許多角色相似,是屬于隱忍壓抑的一類,卻能品評出截然不同的氣場。易先生置身于這場大時代里的秘密行動,投身于對手戲的愛恨糾葛中,將彼此的對白蛇行纏繞于身下。同樣是角色身處入戲的危機,周慕云的失序在于柔情成繞指柔,而易先生的失能在于挹注不輕彈的眼淚。當然,我們之所以能體察這些,在于梁朝偉的傾身代言。梁朝偉曾在訪談中談到,自己在入戲《色戒》易先生時,因為帶著類似的妝發(fā),因而在一場與湯唯并肩走路的戲,一瞬間「周慕云」突然來訪。可能只是短暫的感覺,周圍人甚至察覺不了,但他就是知道那一刻有什么是不一樣的。角色的滲透不僅在于演員生活中,甚至在入戲其他角色時,也如幽靈般閃現(xiàn)附體。他認為一旦投入角色了,就再也無法回到一開始的樣子,是因為它已經(jīng)成為生命中的一部分,雖然會隨時間慢慢變淡,但終究無法完全不見。也因此梁朝偉在殺青之后,會短暫避免與電影圈的人事聯(lián)系,他會回到生活中找回自己,盡量離入戲的角色遠遠的。或許在外人看來,會認為是不擅交際;但在我來看,這正是他致力于融入角色的「副作用」。
在人群中有些不自在的局促,總是謙遜有禮地待人處事,似乎已成為他為人熟知的獨特印象。我們總以為作為一位表演人員,應(yīng)該是敢于面對鏡頭,樂于登臺亮相,但梁朝偉卻是完全相反。「因為我是個很害羞的人,所以才當演員的,我想。」他將自我隱身于角色中,讓平時不愿顯現(xiàn)的情緒透過演戲宣泄,也順道體驗了非凡的人生。從他的人生際遇來看,成為演員是他的偶然,但從其個性來看,卻是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