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香片》是一個很短的故事,就像張愛玲說的:你可以泡一杯茉莉香片,待飲完這杯熱茶,也就讀完了這個故事。
也像張愛玲說的:這是一個很苦的故事,就像一杯濃濃的茉莉香片那般苦澀。
那是來自原生家庭,——父母帶給孩子的一杯苦茶,——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因為,誰都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
故事的主人公聶傳慶,二十歲左右,窄肩膀,細長脖子,面相顯老氣,瘦削的身材顯得像十六七歲未發(fā)育的樣子。
聶傳慶是上海人,跟著父母搬家到了香港,在華南大學上學。
聶家有一個很大的院子,剛搬來時,花木繁茂,沒兩年功夫,都被砍光了,偌大的院子光禿禿的,特別的荒涼。
聶家還有一個網球場,但是從來都不用來打網球,平時總是晾滿了衣服,暖和時,就在那里燒鴉片。
聶家樓房里面黑沉沉的,有種壓抑感,傳慶的母親是繼母,父親不喜歡他,經常打他,甚至幾乎打聾了他的耳朵。
父親不喜歡傳慶是有原因的,因為他恨他的母親馮碧落,他母親死了,父親的恨就轉嫁到傳慶身上。
馮碧落是一位大家閨秀,像每一個待字閨中的少女一樣,多愁善感;也像每一位那個時代的少女一樣,思想開放、渴慕讀書。
馮碧落和表妹們一起偷偷計劃著去讀書,碧落的家庭守舊,自是不肯放她出去。
表妹們年紀小,倒是如愿以償得到了讀書的機會,她們請了一位叫言子夜的遠房親戚幫她們補習功課。
碧落和子夜在親戚家見過兩次,彼此都有情,但也僅僅是“發(fā)乎情、止乎禮”的兩次見面。
子夜家托人來說媒,碧落的父母還沒開口,祖父留下的老姨太太先說話了,她說子夜那樣的商人家庭再富有也配不上馮家這樣的世家。
子夜自尊心受到傷害,決定出國留學,走之前,又和碧落見了一面,是碧落主動相約的。
碧落讓子夜再托人找她父母提親,子夜讓碧落和他一起私奔,但是子夜沒有勇氣逃離自己的家庭,也沒有勇氣毀了子夜的前途。
于是,子夜走了,碧落很快嫁了別人。
她嫁的人就是傳慶的父親聶介臣,馮聶兩家門當戶對,可惜碧落不愛介臣,介臣也恍惚知道碧落的過去,于是他開始恨她,恨她不愛自己。
碧落得不到愛情,得到的只有丈夫的恨,但是她又逃不掉,因為她的命運早被注定了。
籠子里的鳥還有飛出去的希望,而碧落就像屋子里紫色緞子屏風上織金云朵里的那只白鳥,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蟲蛀了,死了,也還在屏風上。
而如今屏風上的鳥兒換成了傳慶,他跟了父親二十年,精神已經被他磋磨殘疾了,翅膀根本沒長出來,即使放他自由,他也飛不了了。
但是,碧落并沒有等到年深月久,就發(fā)霉發(fā)暗了,就死去了,死在了屏風上。
她死的時候,傳慶才四歲。
傳慶知道父親是愛過母親的,沒有愛,哪來的恨?愛之深,才恨之切!
介臣對碧落的愛變成了一把刀,在碧落的心里,無形中殺死了她。
二十多年過去了,刀鈍了、銹了,但刀還是刀,如今插在了傳慶的心里。
母親死了,父親恨他,繼母也恨他,一個在恨中長大的孩子也習慣了恨,不習慣愛。
所以,傳慶憎厭母親的陪房劉媽對他的關愛,憎厭言丹朱對他的友情。
一個心里插著刀的人不會愛人,只會傷害人。
傳奇之所以成為傳奇,是因為總有意想不到的巧合在發(fā)生。
傳慶的文史老師,也是他的同學言丹朱的父親,正是言子夜。
一個有著中國傳統(tǒng)的蕭條的美的男人,四十多歲了看上去還是很年輕,在傳慶的心里,子夜就是從《詩經》《楚辭》里走出來的男子——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如果當年碧落嫁了子夜,那他就是他們的孩子,一個快樂的、幸福的孩子,因為“一個有愛情的家庭里面的孩子,不論生活如何的不安定,仍舊是富于自信心于同情——積極,進取,勇敢。”
就像言丹朱那樣,而且傳慶篤定他會比丹朱更深沉、有思想。如果是那樣,他可能會成為丹朱的哥哥,或者根本沒有丹朱。
他和丹朱,有他沒她,有她沒他。
丹朱哽咽著對傳慶說:“你老是使我覺得我犯了法,仿佛我沒有權利這么快樂!其實,我快樂,又不礙著你什么!”
怎么不礙著?在傳慶心里,正是丹朱奪走了本應屬于他的一切——父親,快樂,還有朋友!
所以他憎厭丹朱,憎厭丹朱總是向他示好,總是向他靠近,在傳慶看來,就是丹朱奪了他的東西,還來向他炫耀:“你看,這本來是你的,但現(xiàn)在是我的了!”
因為心神不定,傳慶根本沒有心思學習,尤其是文史課,根底很好,卻學的一塌糊涂,恨鐵不成鋼的言教授罵了他,說“中國的青年都像了他,中國早該亡了”。
傳慶受不了,在課堂上大哭起來。
父親罵的那么難聽,傳慶聽了,也就聽了,言教授一句話卻讓他受不了,像個孩子一樣哭起來。
學校舉辦圣誕舞會,傳慶沒去參加,獨自在山上晃蕩。
舞會散后,丹朱追上了他,她是個“善女人”,是故意來安慰他的。她總是接近他,只不過是想讓他感到快樂一些,可是“寒天里,人凍得木木的,倒也罷了,一點點的微溫,更使他覺得冷得徹骨酸心。”
傳慶恨她奪走了他的快樂,又反過來施舍給他,他對丹朱喊道:“你要分點快樂給我,是不是?你飽了,你把桌上的面包屑掃下來喂狗吃,是不是?我不要。我不要!我寧死也不用!”
傳慶竟然對丹朱踢了一腳,怕她死不了,又接著踢了好幾腳!踢到后來,他感到雙腿發(fā)軟發(fā)麻,在雙重恐懼中奔下山去。
故事的結尾,用了一句話:丹朱沒有死,隔兩天開學了,他還得在學校里見到她,他跑不了。
是的,他跑不了!我想這里并不包括法律的制裁,傳奇里沒有法律,只有人性!
傳慶早已是屏風上的那只鳥了,從他出生那一刻,從他母親死的那一刻,他的命運早被設定,他是逃不掉、跑不了的。
他能做的只能是繼續(xù)恨下去——恨他的父親、母親、丹朱、劉媽、繼母,他富有的父親能不能給他留下錢,不確定,確定的是給他留下了“恨”!
恨早已長在他的骨子里,刻在他的基因里了。
有句很著名的話:幸福的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童年需要用一生來治愈。
很不幸,張愛玲就是那個童年不幸福的孩子,她的很多小說里都有她原生家庭的烙印,這篇《茉莉香片》尤其明顯。
我讀到傳慶外貌那段,感覺似曾相識——一個年輕的男孩子,瘦瘦的,長得有點兒女氣兒——那是張愛玲的弟弟張子靜的樣子。
而她自己似乎充當了丹朱的角色,因為母親留下了她,攆走了張子靜,她是被弟弟羨慕并嫉妒著的。
著名心理學家弗洛伊德說:悲慘的童年經歷,長大后再怎么成功、美滿,心里都會有個洞,充斥著懷疑、不滿足、沒有安全感。那些發(fā)生于童年時期的疾病是最嚴重、也是最難治愈的。
張愛玲是天才,是成功者,但是她所有的成功和榮譽,都沒能填滿童年幸福的缺失造成的心里的那個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