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看完最近口碑不錯的《人生大事》,影片內(nèi)容和想象中不太一樣。這部電影原本是清明節(jié)檔期上映,朱一龍飾演的主角莫三妹從事殯葬行業(yè),在為一位老人辦后事時,意外被老人的外孫女纏上。女孩小文追著他,想找他“要回外婆”。
我原以為它的題材會像是08年拿下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入殮師》那般,從殯葬行業(yè)出發(fā),聊一聊社會對待死亡的態(tài)度。結果發(fā)現(xiàn)相比于殯葬,它的主旨更接近親情糾葛。電影最廣為流傳的一句臺詞就是那句“人生除死,無大事”。但整部電影看完,我發(fā)現(xiàn)這句話其實是個中國人假裝無視的謊言。什么“無大事”,明明是“人生除死,皆是大事”。
電影里,主角把父親的骨灰隨著煙花一起炸上了天中國人的心里總是埋著一根親情的刺,他虧欠了我、我對不起她、誰在等一句道歉……但彎彎繞繞地,誰也不會輕易挑破傷口、把刺拿出來。白事,是大家決定“挑刺”前的最后一級臺階。孝子碗一摔、嗩吶一響、在人前大哭一場,很多仇恨與怨氣就這么稀里糊涂地被迫終結。對很多人而言,這也是終結的最后機會。(提示:本文包含劇透內(nèi)容)01真父子與假父女片里有兩對親子。一對是主角莫三妹與他的父親莫老爺子,真父子;解釋一下,莫三妹就是朱一龍的角色、是男生,起了個女性名字多半是民間迷信里的“男孩起女孩名更容易養(yǎng)大”,劇中更多以“三哥”稱呼。一對是莫三妹與意外闖入生活的女孩小文,假父女,三人湊出真真假假的爺孫仨。電影的表層劇情,其實就是這爺孫仨不同的死亡觀,把真假親情引向不同的道路。
莫家經(jīng)營著一家“上天堂”,承包著白事大大小小的所有流程,招牌已經(jīng)破舊,但莫三妹并不打算修。祖孫三人,分別對應著三種完全不同的死亡觀。年紀尚小的小文對死亡毫無概念,外婆在睡夢中去世,睡醒的小文還只顧著趴到外婆耳朵邊大喊,想把她喊醒接電話。看到三哥用熱水慢慢捋直外婆已經(jīng)僵硬的四肢時,她憤怒地覺得三哥要加害外婆。
聽到表哥說“他們要把你外婆拉到火葬場、燒成灰”,直接抄起自己的小紅纓槍、扎著哪吒頭,去追趕靈車。
三哥對待死亡,不害怕,但也不敬畏。腳上是人字拖,頭上是板寸,身上的花襯衫和臉上的神情一樣,臟兮兮中帶一點痞氣。他怎么看都不像一個干白事的,穿的不像來送葬的,更像是來砸場子的。死者家屬正悲痛欲絕地燒紙錢呢,他直接從火盆里撈起一把燃燒的紙錢用來點煙;見到一對夫婦剛沒了孩子、痛哭著,直接上去問人家要不要辦后事。他還在干這一行,完全是為了哄騙老爺子把門店給他、房產(chǎn)給他。而拿到房子后,他想拋棄這一行,去過完全不一樣的人生。
老爺子則是最傳統(tǒng)的一種觀念——死生亦大矣。他尊重喪葬,送走的每一個人都會記錄描述,也希望兒子能繼承衣缽、延續(xù)傳統(tǒng)。聽聞三哥身邊的小孩大鬧了別人家的葬禮,直接氣不打一處來地揮起拐杖要砸店。說店寧愿砸了、沒了,也不想交給三哥這種不孝子。
一個人對死亡的重視與否,往往代表著他對人世間親緣羈絆的了解與否、在乎與否。祖孫三人的死亡觀,也就對應著呈現(xiàn)了三種對待親情的態(tài)度。懵懂的小文,在親情中的依賴與排斥都無比純粹、態(tài)度鮮明:三哥帶走了外婆,她便討厭三哥、用紅纓槍戳他;三哥收留自己、給自己買吃的、找外婆,她便喜歡三哥,果斷地離開了不愿收養(yǎng)自己、冷眼相對的親戚。反而與毫無血緣關系的三哥,逐步變成父女般的關系。
而三哥與莫老爺子之間,則是傳統(tǒng)家庭里并不罕見的一種父子關系。父親忽略兒子的情感需求,一味地要把孩子“訓成才”、繼承家業(yè)。兒子心里一直憋著一股怨氣,他抵抗著喪葬、也拒絕敬畏死亡,他把小文拽到火葬場邊,指著煙囪對小女孩喊“你的外婆燒成煙了,飄到天上去沒了”。小文崩潰大哭,同事指責他“沒有童年”、應該把話說委婉一點。他反駁道“老子的童年就是火葬場”。
三哥知道自己的過分,他謀算著如何把“上天堂”拿到手時心虛得很,努力瞞著老爺子。莫老爺子也未必沒意識到自己的強硬,爭吵中兒子“你打死我”的控訴讓他瞬間愣住。但如果沒有外力,這對父子就會一直這么僵持下去、漸行漸遠。為了習慣于面對死亡,莫家父子過早地拋棄了對親情的構建、對人情的理解。到最后,缺失的事物依舊要在面對死亡時重拾
02逝者解開生者心結影片中鋪開展現(xiàn)了五六場葬禮,其中有兩場最特別。它們算是讓主角三哥從一個自貶自棄、毫無所謂的狀態(tài),逐漸地開始知生、知死。劇情乍一看是死亡帶給人領悟,但仔細分析就會發(fā)現(xiàn),葬禮不過是最表層的契機,真正帶來沖擊的依舊是人的感情,
第一場自然是小文外婆的葬禮,它讓三哥遇見了小文。在無情戳破死亡真相、讓小文痛哭一場后,三哥遭不住朋友們的指責,敷衍地撒了個謊:“飄到天上去也不是沒了,而是變成星星了。”
讓他意外的是,這個敷衍的謊言成了小文的精神支柱。她在深夜一個人跑出門、坐在馬路牙子上,一邊呆呆地凝視著群星閃耀的夜空,一邊播放著電話手表里的幾句外婆的語音。“吃飯了”“早點回家”,那是她身邊僅存的外婆的痕跡。三哥在一旁佇立許久,或許想的是自己的童年如果有人也撒一個星星的謊該多好。也或許想的是,自己其實和當初強硬的莫老爺子一樣處境,要不是朋友們的堅持,自己也只會逼著小孩直面死亡。
在小文身上,三哥得以重新觀察自己的童年:觀察一個從小在喪葬店里成長的孩子,是否注定會變得冷漠而不知人情。也得以重新觀察自己的父親:一個日日與死亡打交道的父親,要如何面對和教育自己的孩子。
第二場葬禮,是三哥情敵的葬禮。他曾為了女朋友和情敵打架,因此被關進監(jiān)獄,出獄后再去找女友,結果遇到了情敵從女友的浴室里走出來,說“你去洗吧”。三哥是又憋悶又羞辱,但面對女友“我想象不到你能成為父親”的指責又啞口無言。他選擇逃避與借酒消愁,就像他回避與父親的過節(jié)時那般。結果情敵的意外車禍死亡,讓他不得不去面對自己挫敗的愛情與親情。典型的,白事成為恩怨終結的臺階。
情敵被撞得不成樣子,血肉模糊,懷了孕的前女友迫于沒錢,求他能幫忙拼湊尸體、讓丈夫體面離開。他犟著脾氣,對著前女友大發(fā)了一通抱怨,最后又在對方哭訴的“他已經(jīng)撞得認不出來了”中心軟。為此還不得不去與莫老爺子緩和關系,因為拼湊尸體的技術他沒有、只有老爺子會。
在看到情敵碎裂的尸體時,三哥直接吐了。其實這也證明他此前從未真正地接手“上天堂”,沒有遭遇過這種殘忍的死亡現(xiàn)場,莫老爺子默默地拍著他的背。
這對父子之間一直有個心結,是三哥未曾謀面的莫家二兒子,英年早逝。老爺子總說二哥如何能干、指責三哥的頑劣,三哥覺得老爺子偏心,吵架時說過“你現(xiàn)在打死我,我下去把二哥換上來”的氣話。
但縫補尸體的過程中,三哥大約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父親與他掛在嘴邊的二哥,直面的死亡到底有多無情且殘酷。它不只是自己童年時所經(jīng)歷的“晦氣”指責,不只是葬禮上不體面的哭嚎,不只是平靜離開的老人、那已經(jīng)是最溫和的死亡。還有很多分離,是地獄景象挪移到了人間。
如果說與小文的相處,是讓他第一次認真反省生活的不易、親情的不易。這場情敵的葬禮,看著對方父母半跪著捧著修補過的臉,喊著“這是我的孩子”時,三哥明白的是死亡的無序、親情的易逝。03人生除死,皆大事盡管死亡與葬禮的線索貫穿全片,想必你也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這部片的內(nèi)核依舊是國人繞不開的母題親情和解。
看著三哥操持一場場葬禮后才逐漸對生活幡然醒悟的過程,觀眾會忍不住地為三哥焦慮:操持一位小女孩的葬禮,在對方家長“好好陪女兒”的無心提醒下,開始修補自己的親情;操持一位老人的“死前葬禮”時,聽到對方提及小文過得苦,開始認真地把小文當女兒養(yǎng);父親去世,才敞開胸懷地決定與小文長久地生活下去。一切磕絆與糾結,似乎都要遇上人生最后一刻這樣的大節(jié)點時,才有可能前進。
影片中如此設定,肯定是為了貼合殯葬師的職業(yè)與經(jīng)歷。三哥總要對待死亡時才會有所觸動,被動地去面對困擾自己半生的父子情、去面對渾渾噩噩的自己。但作為普通觀眾,一生當中面對的死亡與葬禮都屈指可數(shù),且都沉重至極時。影片的設定不免會讓人思考一個問題——我們想要獲得的和解與豁達,難道只能在白事的嗩吶聲中達成嗎?
親情和解的大命題,之所以對國人來說那么重要。是因為如今的撫養(yǎng)模式注定了孩子會與父母強捆綁在一塊,哪怕成年后也不會輕易地分離。得到無微不至的關照,也遭遇無孔不入的控制欲;父母欠子女的難清算,子女欠父母的也難還。而一個事物越重要,人們反而越容易選擇回避。親情的矛盾如此,死亡易如此。盡管書上寫著“死生亦大矣”,但在實際中,人們更樂意的是為老死的長輩辦喜喪,請來鑼鼓班子熱鬧。親屬們可以落淚、但不應當過度悲痛,要往后看、往美好的未來看,追求“美好未來”自然需要和解。
而和解的精髓,是不約而同的心軟與讓步。一個人不會因為死亡就理所應當?shù)胤畔略购蕖⒔忾_矛盾,死亡不會是原諒的理由。但它是驟然出現(xiàn)的臺階,給了一個糊涂地把矛盾放過去的機會。很少有人能在死亡的沖擊面前依舊保持冷靜的思考,去權衡這個機會要不要把握、這個臺階要不要下。更多人是震動之中一個踉蹌,邁出了和解的那一步
《人生大事》還原了這些場景,還原了死亡面前的心軟與讓步,人生的一道坎就這么意外地邁過、奔向未來。可越是還原,越滋生出一些無奈與深思。在死亡的界限到來之前,我們明明有數(shù)十年的漫長時間去做出主動的選擇,鼓起勇氣或決心去改變自己的結局。但不知多少誤會與羈絆,都只能等到無法挽回的最后一刻才解開。看似是“除死之外無大事”,在死亡面前一切都不再重要。實則是相比于被動地迎來終局,我們似乎更畏懼主動地去直面沖突,不過是因為死亡不可回避,而其他都可以。
影片中的一段葬禮,是三哥抬著棺材、喊著出喪的號子,領著披麻戴孝的親族在螺旋的臺階上一層層往下走。“日落西山了,老爺子最后一天了,眾人幫忙了沒有?”“老子一人喊號子,眾人幫腔了沒有?”三哥喊一句,親屬們應一句“哦”,意思是讓逝者知道眾人都在、眾人都關懷。絕大多數(shù)人的人生就像這臺階,年輕時登峰造極后,總要迎來一層層往下走的時刻。走到地面了,也就到了終點、入土為安。是選擇讓一切決心與爭端都轟轟烈烈地發(fā)生在樓梯上,有意識地哭鬧歡笑,還是選擇讓一切都消散了白事的號子里、無需多言。這一問題,或許要耗費一個人的前半生才能得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