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鋼琴師》——一個幻滅的故事,我不想將這個故事放入天才和凡人的平庸窠臼之中。當(dāng)1900下了船,即便他頭頂著天才的王冠,他也必須低頭,向生活低頭,不顧王冠會掉。理想的幻滅。若我們遵循雙重主角合二為一的情節(jié)建構(gòu)模式,那么小號代表著康恩為了謀生而進行的藝術(shù), 康恩就是這個藝術(shù)家為了謀生而藝術(shù)的一面,因此他終將上岸,并句句不離掙錢和榮譽。1900是康恩心中不愿妥協(xié),為純粹的藝術(shù)而藝術(shù)的那一面,而鋼琴也就是純粹藝術(shù)的象征。
鋼琴和1900的毀滅,代表著康恩理想的破滅,在歷史的宏大敘事下慘烈地爆炸而亡。而小號最終的通過1900的故事回歸,則具有極其悲涼的笑一般的象征意味:人們?yōu)榱嗣利惖膲艋玫墓适露鵀樗囆g(shù)買單,然而藝術(shù)創(chuàng)造者仍將繼續(xù)他為了謀生的創(chuàng)作。有趣的是,毀滅他的是美國——這個以傳播大眾文化出名的國家。藝術(shù)、資本,純粹、大眾,這是現(xiàn)代社會永遠繞不開的兩組議題。
希望的幻滅,當(dāng)我們把眼光放到那個為自由女神而癲狂的巨輪之上,我們會聽到更為絕望的夢想破碎的聲音。美國——這個新世界的象征,紐約——這個連1900都無法不被誘惑,卻在人們趨之若鶩的不久的將來,成為轟然倒塌的泡沫。美國,就是一個最大的遠方。其實遠方就是和腳下土地沒有兩樣的日復(fù)一日,一樣的沒有希望,永遠的超過88個琴鍵的沒有盡頭。當(dāng)我們寄希望于遠方的時候,就已經(jīng)被遠方欺騙了。
1900寄希望于遠方,那個遠方是人人都用沒有頭顱的身軀打招呼的霧蒙蒙的曼哈頓,是有濤聲陣陣呼喚著你的海岸,是擁有少女所有的過往和未來記憶的玫瑰色的魚店。但是他從不上岸。因為他可以不上岸,他可以永遠在心里揣著遠方而永遠只是揣著。因為他和我們不同,他在人類世界之外,而我們不行,康恩不行。我們在所有這些之內(nèi),我們必須要遠方,必須自投羅網(wǎng)。我們靠那不存在的遠方活著,靠說爛了的歷史洪流活著,沒選擇。毀滅一切其他可能性。
然而,1900就幸運了嗎?我們的世界對非社會化的人容忍度為零。1900拒絕現(xiàn)代社會的價值觀,但現(xiàn)代社會會找上門來。西方發(fā)展所建立的邏各斯中心主義讓競爭和比較無休止地進行,1900欣賞對手、拒絕比賽,但也無法抵抗這種洪流。這讓我想到一篇叫《雙琴祭》的小說。人們在比較中失去藝術(shù)、失去思考,只剩下庸俗的短暫快感和遺忘,留下大眾捧起來又摔下去的死亡的軀體黯然收拾破碎的靈魂。當(dāng)然,1900最后贏了。但是他真的贏了嗎?
他在上帝面前都沒有名字——在人類構(gòu)建的社會里,死亡都需要身份證明,而身份證明上還寫有階級。他們一口咬定破敗不堪的船上不會有人,這正是對非社會化的人的否定和蔑視。最終船和1900在壯烈中死去,他的存在,在現(xiàn)代社會只值一個小號。當(dāng)他看到?jīng)]有盡頭的紐約——這個新世界,他看到了一個貪得無厭的饕餮,啃食人的夢想,吞吃人的靈魂,然而真真切切地在繼續(xù)無限擴張——就像永遠不會滿足的資本主義和現(xiàn)代社會。
它終將吞并1900和他背后的非社會化(或者說非現(xiàn)代社會化)的社會,也的確吞并了。它吞并這個社會的同時,吞并的是我們最大的遠方——這個我們永遠不會嘗試抵達的伊甸園,這個夢幻般的逍遙世界。1900或許就只是一個故事。他或許是一個真實存在而終被毀滅的另一個社會的人。不論如何,他都在象征著戰(zhàn)爭般的火焰中毀滅了。毀滅了人類的另一種可能,毀滅了純粹的藝術(shù),毀滅了自由。